无论如何,他个人显贵的问题并不怎样使他发生兴趣。他不是由于逢场作戏、兴之所至或有所畏惧才跟上时代步伐的。他可能会从他那咬得紧紧的牙齿缝里低声说出一些粗鲁的形容语,来反对8月10日在红帽子路易·卡贝①之前所展开的暴民——因为他在远处目击这一情景——但这不是因为他对“老秩序党”或它的代表人物没有什么好感。这是因为他的贵族气质,厌恶一群听凭最糟糕的本能支配的暴民的暴乱景象。他为之牺牲了地位、安逸和家庭财产的大革命,在他的头脑里早就有了重新的安排和组织。孟德斯鸠和卢梭的信条冲破那个时期一切信条所共有的理想主义措辞的迷雾,在他头脑里打开了10年以后通往执政官时期不朽伟绩的某些开阔、笔直的大道。从此以后,他断然弃绝他本阶级的特权,经常惯于提出人人都有同等机会取得的征服权利以反对按出身规定的占有权利。不管形势如何,他的这个信念始终不变。他常常鄙视世袭的贵族,认为这种人充其量只配挤在他前厅里仰承鼻息。当世袭贵族的代表人物回到法国时,他并不把产业发还给他们,在欢迎他们时,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过去和将来之间建立一条永久的连锁——这是表明这位艺术家富于想象力的证据,因为对他来说时间和空间经常是完全包含在他正在进行工作的那个时机和那个地点的。他的岳父奥地利皇帝曾在意大利作过调查,想发现波拿巴家族的来历,当这位皇帝希望授予他以贵族的头衔时,他笑着对梅特涅说道:“你认为我会拿这种愚蠢的事情来麻烦自己吗?我的贵族身分是从蒙蒂诺特②开始的。把那些证书拿走吧。”
在那句话里,包含着他所创造的,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它本身创造的有关贵族的整个概念。“在平等和专制之间有着秘密的联系……在他登上王位以后,他让人民坐在他的身旁;一个人民的国王,他在接待客人的前厅里使一些国王和贵族受到屈辱;他用提高而不是降低普通士兵身份的办法来使他们处于平等地位。”③法国人是平等主义者,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当国王——或者取得诸如此类身份——的模糊希望,从而拒绝让他的邻居占据优势。所有的人从诞生之日起都有平等的权利。他们有武器,让他们使用它们吧。我要用称号、品级或奖章来推崇那些最懂得如何使用武器的个人贵族。一个美好的想法,但是太简单了,因此,正象所有那些为了求得实现必须事实上与社会体系相结合的想法一样。注定要在这个人失败的时候同时失其作用,虽然他非常坚强,只要他还没有退出舞台,就足以充分发挥那种想法,不但能抵抗外界的虚荣与阴谋的侵袭,而且能抵制廉价地取悦于人这种必要性的压力。这一定是世界上各民族——罗马人、法兰克人、条顿人、诺曼人、阿拉伯人、日本人——切封建主义的起源。但是这仅仅适合于几乎连绵不断的战争状态和需要永久维持的军事贵族体制。军事贵族阶级要保持它的权利,不得不对它自己的指挥权力进行不断的,无情的监督。虽然它的起源是合于逻辑的——太合于逻辑了——这都是拿破仑最严重的政治错误之一。无疑地,欧洲受骗的程度不象他自己那么厉害,它从来总是把他看作大革命的真正人物——因为谁能盼望一个波旁王族或哈布斯堡王族的君王具有足够的智慧,同时又具有足够的坦率,来认真地看待拿破仑的贵族呢?要是有人认真看待的话,那就是这些贵族自己,因为他们既天真又粗鲁,因为他们认为让他们所表彰的军人去表彰别的军人是非常合法的。
我认为,他在这里也避免了嘲笑,无论如何就他那些以其鲜血赢得了王冠的公爵和亲王来说是如此:至于他们其余的人,你可以回想起糖果公爵和柠檬亲王。但应当指出,他们所以免受嘲笑,只是因为他是拿破仑,并且作为拿破仑他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制度的不适当是由于新的世袭贵族与他希望他们体现的原则本身之间存在着矛盾。这里,也象在其他地方一样,在他巨大的冒险事业中,他引起了所有那些本来会使他受到挫折的意外事件——道德的、心理的和社会的——并谱写了在具体表现方式上颇多缺陷但保持其本身价值的乐章。“不管怎么说,我的一生是多么离奇啊!”这是确实的。开头是一个科西嘉的小山民,有一天从一只渔船登上大陆,在年龄上比小孩大不了多少,无名无姓,没有钱,也没有行李;20年以后就有了七八个国王或王后作为兄弟或义女义子,他可以任意挑选地球上最古老的王位或由自己的法令新建的王位施舍出去,就象有谁把小帐给了他的老马夫、旅店老板或警察一样;从最高宗教的最高教皇手里拿过查理大帝的王冠.把它戴在自己的头上;顺便攫取了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的公主,把她扔在自己的床上;而且,干所有这些事情的方式使后世认为那是顺理成章的,要是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就不知什么叫历史!确实非常离奇:要是由此而出现神话,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每一个神话的起源就存在着大量的错误。但这里有着比真理强烈得多的东西。说得确切些,这就是神话。
“历次革命战争使整个法兰西民族臻于高贵。”这就是可以用来辩解一切和说明一切的中心思想。显然,他对于他正在建立的贵族制的前途,最初是抱有真诚的幻想的。他认为承担战场上可怕的责任时所作的牺牲和所冒的危险带来的这种贵族地位,会把所有那些他用分封爵位和称号的办法予以褒奖的人继续保持在他们曾经知道如何去达到的同样水平上。他认为他们会象他自己一样振奋起来。他认为,哪怕是戴得很牢的王冠也可能不会使他们感到满足,因为他自己的前额就突破了最高王冠的顶部,并在此范围以外(他不知道在哪里)去寻找他还没有能够拿到的一顶不可思议的王冠;其所以不能拿到,是因为——无疑地他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贵族精神是不可能攀登到它自己的高度的。后来,越到后来,他产生了怀疑,那时他看到最古老的君主政体的代表跟在他后面争先恐后地想求他说一句话或博得他一粲,奴颜婢膝地想说动他在他们原有的产业以外再多给一块土地.一片森林、一个村庄,请求他不仅作出威严的范例,而且给予举止行动方面的指导,使他们在行动上象他的奴仆一样,甚至在神态上也是如此。主要是,那时他已被一群桀骜不驯的人带回到他那百孔千疮的法国,他是孤独的,被荣誉和逆运压得喘不过气来,饱经风雨,沾满了带有血渍的污泥,但是始终总是受到他那不可救药的幻想的支持,即使只有几个可怜的人仍然狂热地拥戴他那孤单的力量——这时他看到他的公爵和亲王一个一个抛弃了他:于是在闪电般的一眨眼工夫,他有时间看到,有时间忘却,并抓住残剑作最后的努力:“处于我这样的地位,我只能在我所忽视的暴民中发现贵族,也只能在我所创造的贵族中发现暴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