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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未来性格,在他们幼年时就可以看出,如果人们准备从他们脸上表露出来的激情,而不是根据他们在学校课堂上的驯良行为来判断他们的话。拿破仑有他极强的傲性,他在儿童时就有高出人众的征象。在任何游戏中,他总是名列第一;哪怕他的衣服被撕破,口角在流血,他也仍以领袖的地位自居;而在众人的喧嚣哄笑中,他又往往独处一隅,沉默不言。他可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但他决不叫喊或哭泣。他可能是无辜的,但他永远不愿声明自己是无辜的。他被人欺凌殴打,但他咬紧牙关。布廉纳说:“拿破仑很少有理由喜欢他的同学,但他不屑对他们提出控诉;而当轮到他来监督这一或那一职务时,他宁愿受罚也不愿告发那些犯错误的小子。”其后,他登上帝位,前事就一概忘却。不论是谁,只要曾是他的老师和同学,他都给以优渥的礼遇。
他做过很少人会做的一件事:对那些在他困顿的日子里见过他的人,他同他们取得了联系,并且保护了他们。因为他是经历过困顿惨淡的日子的。他挨过饿。他尝过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滋味——而那一顿饭吃的也只是干面包。他穿过膝盖和肘部都已磨得发绿的衣服,穿过纸板作底的鞋子。他从未出过一声怨言。如果有人要给他钱,他的脸就会变得绯红,掉头走开。他用自己每个月60法郎的薪饷抚养大了他的兄弟路易。他亲自做饭,料理家务。在他作皇帝时,有一个官吏抱怨每月只挣一千法郎,拿破仑答道:“先生,这种情景我都清楚……当我有幸任少尉军官的时候,我经常拿干面包当作早餐,但我把我的贫困置诸度外。”
如同所有的浪漫派艺术家一样——而拿破仑是历史上最伟大并且无疑是最有权势的一个艺术家——他充满着“布尔乔亚美德”;而“布尔乔亚美德”和一切其他美德不同之处,在于“布尔乔亚美德”总有某些可笑的地方:过分地注重文雅礼仪,狂热地追求家宅的齐整别致,炉边摆着拖鞋。这种“布尔乔亚美德”在布尔乔亚主义高潮中达到了顶峰;至少在法律方面,拿破仑还是布尔乔亚主义真正的奠基人。这种美德使巴尔扎克多愁善感,雨果头脑膨胀,安格雷受到腐蚀,米歇莱大叫大喊,斯丹塔尔竟也口吃嗫嚅,卡莱尔则神论玄谈起来了。这些美德使这些意志坚强的人看来好象讽刺漫画;因此,就以梯也尔的情况来说,我们不得不以此自慰,而认为这些美德是在对它们最可鄙的无知中显示出来的。这些美德在拿破仑身上是令人诧异的,我们必须注意防止使用这些美德作为原谅他那些被指控的罪行的借口。因为,相反,也许这些美德正是最能为我们说明他的所谓罪行的。
拿破仑满身是布尔乔亚美德。某些人——穷苦人——因为这一点而赞美他。另一些人——较为富有的——则以同样的理由责备他。人们说,这样的人没有权利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兄弟,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好当家人。不论怎样,家族感情和他自己的家庭,在从物质上使他遭到破产以后,还损害了他的精神业绩。因为,尽管看来荒谬,他的亲戚妒忌他,他们一阵阵“良心”发作,认为他们有军事才能,具有神圣的权利,长子继承权,他们向他提出抗改,对他丢给他们的各式各样的王位表示反对,因为还有别的王位更中他们的意。“听他们这样说,人们还会以为我把祖产败光了呢。”他分封他们为国王和女王,用无数的爵位填饱他们,赏赐给他们大量的财富。但是他们——他们却掠夺他,出卖他:然而他始终宽恕他们。因为,拿破仑其实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能够克制自己并且审慎周到,但他必须操劳的事太多了,要他长期克制和始终周到是不可能的。他的最凶恶的敌人马蒙很知道这一点:“拿破仑隐藏他的敏感,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人不同——这些人虽然一点敏感也没有,却假装出一副敏感的样子。凡在拿破仑面前表露真情的人,都不会枉费心机,而且总会深深打动他的。”他宠爱他的儿子,他会和儿子一连玩上几个钟点,让儿子逗弄他。他以十分布尔乔亚的方式爱他的前妻和后妻,而当他休掉他的前妻时,这是一出充满良心、眼泪和悔恨的戏剧:那个放荡不羁的女人利用他那难以令人置信的单纯,真是太久了。约瑟芬的儿女就是他的儿女。他写信给欧仁说:“我对你的情意是无以复加的,我心里没有此你更亲爱的人,这个情意是永远不变的。”而且,在他所有的亲戚当中,只有欧仁以自己的忠诚、正直、纯洁、信誉,不愧为他的同族。至少从消极方面来说是这样。——因为欧仁不是拿破仑这一号的人物。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仅此而已。不过,拿破仑之所以爱他,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知道在欧仁那里,他会找到肯定的支持和完全的担保。他知道欧仁与那些出卖他和依靠他来养肥自己的人不同,他是可以使他放心的。当他疲于政事,操劳过度时,欧仁是他的孤独的心可以得到慰藉的一个感情上的支柱。另一个支柱是他的妹妹波利娜,在拿破仑代表男性美德的世界中,她是女性的光耀;正如拿破仑是力的天才一样,她是爱的天寸。这个他所喜爱、也敬爱他的妹妹,单独跟了她的母亲同他到厂厄尔巴岛;而她,如果不是由于他比她心胸更为豁达的话,本来是会跟他到圣海伦娜岛去的。在拿破仑失败后,她从未停止过以她的柔情和金钱给予他以支持。当忘思负义象麻风病一般在兄弟亲友部属间四散蔓延的时候——这种忘思负义他装作不见也但愿闭眼不见——她典当和出卖了她所有的珠宝,以供他的急需。
在这一点上,有人在谈论乱伦行为——其实这是毫无证据,只 是为了中伤污蔑他的。人们领会不到,他的“布尔乔亚美德”本身就使得这样的事极不可能,实际上他是生于西方环境中的一个半东方人,他受他的教育、他的意志和他的民主信仰的羁束。如果他象一只野兽那样,在残杀和逞欲的交替狂欢中,躺在日光下吮吸着鲜血,舐舔他的魔爪;如果他是一只践踏蹂躏男人的头颅和女人的皮肉的野兽,不是单纯为了从他自身的尖锐的复杂性中去了解自己,而是在冲动的可怕的但却是凛然不可遏阻的简单需要下,试图利用其神经官能的突然和转瞬即逝的冲动,那么,这样一种关于乱伦的讽毁就无论怎样也无损于他。如果他真是那样,那倒会使他的形象更为完整。大洋这边的我们是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可以完美无缺或坏到家了的。如果他真是那样,那就是另一幅图画了,也许是更为明确,更为单纯,因而,对我们来说,也不那样不可捉摸了。对于一个发高烧的梦呓者,沙漠中的绿洲没有用处;一个口渴的人,他需要的不是果子;而对一个追求一切人的爱、同时又要把自己的爱加于所有人的人来说,问题不在于什么女人的柔情。这个美丽而光彩夺目的爱慕者,是以妹妹对哥哥的爱情来爱这个伟人的;那种思想卑劣的人,不但不承认这一事实,反而提出了上述乱伦的解释,这倒可能是一种非出自本意的对英雄们的高超的崇敬。
因此请看一下这位拿破仑,他一再让步,一再示弱,甚至…误再误,而这一切都出于他对本族人的迷信:是出于他对一位喃喃不休、满口奇怪土话的吝啬的老妇人的尊敬——就是他那意志顽强的、老古板的母亲,好象古代亚马孙族的强悍妇女那样,一个时候曾胎里怀着拿破仑,披荆斩棘,出入丛林;这也是出于他对他的兄弟辈的感情,他们虽然举止轻浮,抑郁阴沉,但也不好不坏,不过顽劣成性,贪恋虚荣;出于他对他那些脾气很坏但有时却心地侠义的姊妹们的感情——其中至少一个是美丽和善良的;这也是由于他的一个妻子愚昧癫狂,另一个妻子糊涂淫荡。那么请看一下这个在家庭或私室里怀着他那庞大的梦想,而象乡村律师那样无微不至地为他的本族人谋求优差和肥缺的拿破仑。这是一个永久的矛盾,它一方面掩盖了、另一方面又暴露出这个人的神秘性,使他成为从其想象力讲是如此伟大,而从情感上看又如此平凡的一个.人物。正是由于这些情感,他才忽略了他的事业的人性的方面,正象他的傲性使他保存了它的神圣的方面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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