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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成了一个神话人物,拿破仑却没有。世界上直到基督死后一百年,才真正开始注意他。他属于古代东方,在那里,什么都是奇迹,什么都是幻想。基督过的生活、说的话、做的事,有权势的人和聪明的人没有看到,非常贫苦的人看到了。这些贫苦的人毫无文化,又极老实,强烈地倾向于迷信,歪曲和夸张他们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而且把故事铺叙,修改到这样的程度;从故事中找到一个象征,就把这个象征说得多么意味深长。耶稣死后,既没有人核实,又没有办法了解情况,也没有权威文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幼稚的叙事,零零碎碎地口传着以及从想象到想象而流传着。这个叙事没有为现世留下任何符合原来实际情况的东西(原来实际情况中有缺陷之处均已散失,象岩渣熔滓从火山爆发的火焰中散失掉一样),留下的只是一个奇异的浪漫故事,它实际上不过是表'现出古代世界受苦受难的一半人的感情需要而已。耶稣被人打扮成为善良的天使。人们只能笼统地看到他的事迹。
但是,拿破仑的情形却相反。人们看到的只是细节和偶然事件,他和恶魔一样被剥得赤身露体。在这方面,我觉得,谁也没有想去分析一下拿破仑的一句意义深长的话——他称之为对人的认识初步入门的一句话:“人和图画一样,必须放在亮光底下端详。”甚至在他飞黄腾达以前,对他猛烈的、毫不留情和毫不放松的批判已经尖锐到足以成为那一世纪一个显著的特征。这种批判包围着他,紧盯着他,以便探查他的每一个行动,不论是最没有意义的还是最重要的行动;并且分析他的每一项事迹,不仅是他成为伟大人物的时期的事迹,而且远溯到他微贱幼年时代那些无关重要的日子里的事迹。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生活中,有些错误和缺点是别人难以看出的,也没有人感兴趣。如果错误和缺点终于被人发觉了,它们也只是跟这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个性混杂在一起。但是,在一个独自居于最高地位的人的显赫生活中,有了错误和缺点,就引人注目,而且象太阳里的斑点一样,似乎是黑色的、固定的、消除不掉的,从不远的地方看,还显得更清楚——这种人的生活会引起所有同时代人和后代人的好奇感,它是如此光辉夺目,连一点点影子也显得极端重要,虽然这个影子有些色彩,也在移动。但是,这是小人物的见解,这种小人物面对着大画家的作品,看到的只是:手指放得不合适,头发画得太厚,或者嘴画得不象。一个过于接近伟大人物的人只能理解伟大人物与他本人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只能理解伟大人物较无价值的、较普通的成分。他迫切希望从伟大人物身上找到那些能把他降低到他自己水平的东西。即使他在伟大人物吸引之下接近这个伟大人物时,他还是有所戒备。他所注意的是伟大人物的丑恶一面,以便从中可以看到自己最恶劣的品质。他一点也不知道,当他仔细观察英雄的生活借以证明英雄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他是多么夸大了这个英雄。
一个历史家会责难拿破仑在8岁时殴打他的一个兄弟,另一个则会责难拿破仑在陷入肉体极端痛苦的深渊时曾经发出呻吟和怒号。拿破仑的特征是:感情冲动、兴高采烈时的某些举动,惯于说粗野俏皮话的癖性,突然急躁不安又立即平静下来的情绪。人们认为这些特征是—一或者至少挑出这些特征来认为是—一拿破仑的既定原则,性格上不可救药的缺陷,故意发作的坏脾气。他不能象单纯的思想家那样把自己和众人隔开。他总是处在正在发生的事件的中心:这就是说,他整天处在笨蛋、奴才和流氓的包围之中。一个画家在画廊里与观众混在一起时,心中总是暗暗地把他在无意中听到其意见的那些人看作蠢才。拿破仑往往也是这样——而且公开说出了口。这是他自我表现的方式。这是有权有势的人的自我表现方式,他们几乎是想到就做,如果有人不能理解他们,不能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们,他们就动气。拿破仑显然具有极端矛盾的精神;这正如一切抱有坚定合理的个人意见的人一样,他们甚至和观点相同的人具有同感,觉得这种个人意见是漂浮在表面上的某种共有的偏颇之见。有时,他沉默不语。有时,他也跟他的随从谈些大家常谈的闲话;但是,话出自他的口,就被毕恭毕敬地收集起来,保存起来。以前难道有过伟大人物向提问题的人这样信口发表自己意见的吗,斯宾诺莎不跟他的运水人讨论他跟笛卡尔讨论的问题。拿破仑却跟头脑简单的人长时间地谈论他们所熟悉的事情。对笨人,他用似非而是的议论使他们惊服而自得其乐。他的举动有时象火气上来的剑术家一样,来几下快速的刺击和推挡,使对手立步不稳,忍气吞声退出战斗。罗德勒记载过拿破仑的这种任性行动——我相信他甚至用了“任性”这个词。但是,别人并不能彻底领会这种任性行动,或者至多不过是不适当地加以记载而已。
拿破仑曾经不耐烦地对古尔戈说过:“你对什么事情总是这样认真。”而正是古尔戈这个可怜的人,有一天在心情不象平常那样忧郁时写道: “陛下尽可能地对我表示亲切——甚至开玩笑地打我的耳光。”
对于这种士兵式的打打闹闹,人们一向看得太重了。他这样做不过表示他兴高采烈和非出诸于口的心满意足:他不大懂得怎样跟笨人谈话——他们本来也不会了解他!想一想法利赛人写的耶稣故事吧。我敢肯定,拿破仑决没有拧过歌德的耳朵!但是,某种类型的智力高超的人用拧耳朵的办法向他所喜爱的儿童表示好感,但他却不知道如何把自己降到儿童们那种吵吵闹闹和所用语言的水平。拧一下鼻子或耳朵,稍微揪一揪头发一一但是,人们能因此重写拿破仑的历史吗,他这样的动作果真是那么可恶吗,布廉纳告诉我们:他的手势是“用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打人一两下,或者轻轻捏人的耳朵边儿”。布廉纳还说:当拿破仑叫某人为呆子,傻瓜或笨蛋时,“他决不是用这些词的本来意义,而且他说出这几个词的声调表明,用这几个词完全是好意的。”而且,他破口骂了人随后发现被骂的人非常不愉快时,他马上感到后悔。“他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争吵。”
但是,当有人诉苦诉得没完没了,当有人抱着不满情绪决意不去了解情况,或当某人提出过份要求时一一这仅仅是指对于人们有时玩弄的或者在散步和吃饭之间抚爱的随身小动物通常所给予的那种保护,照料和慈爱——那么,他就突然中止戏弄人,而用一句尖刻的话迫使冒犯的人安分守己。有一天,当他对古尔戈的愚蠢的责备和孩子般的悲叹感到极端厌烦时,他说:“你以为你到了这里就成为我的同伴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同伴。谁也不用想管住我。”那时古尔戈几乎是跟着他呆在那热不可耐的岛上的唯一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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