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研究战争时可以在真人实事里得到真正艺术的印象,有时还可以得到精神和谐的感觉,有如从画家、诗人,音乐家最完美的创作中得到的那种感觉,只要存在着这样的一种两者之间的强烈对照,即一方面是需要解决的问题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在解决问题过程中所发挥的严肃性、简洁性和细致性,在缺乏材料和工具的情况下敢于担负起最大的责任和风险,用最低限度的破坏和流血为代价换取最完全的胜利。汉尼拔.吕居鲁斯、凯撒、蒂拉纳、腓特烈大帝等人的战绩给的印象就是这样,拿破仑谱写的几部交响乐——意大利、马伦哥、奥斯特利茨、耶拿、1814年等战役,给人的这种印象远来得强烈。在这些战役中,他的战绩显赫惊人,决策迅速,执行敏捷,部属以无比强烈的热情同领袖密切配合来争取胜利;与此相比较,所流的血,对于人民整个来说,分量似乎并不为重,不超过乐队演奏一首气势雄壮、音调铿锵、引起听众心潮澎湃的诗歌所花费的气力。1796年他率领的是衣衫褴褛的一群人,他俘虏的奥地利人却相当于他自己指挥的部队人数的两倍,缴获的枪炮相当于他手里枪炮的6倍,接连消灭了5支敌军——其中最精锐的一支敌军在几天之内就被消灭——征服了意大利,并且迫使意大利接受和约,尽管奥地利在北部打了胜仗。1800年,他率领18000名士兵的军队在他所选定的地方打了胜仗,收复莱因军团的将领先前丧失的意大利。1805年,他仅依靠机动、灵活的部署,就俘获了整整一个奥地利军团,并且只经过一次战斗,就击溃另一个奥地利军团,自己的损失不到两千人,同时还打垮了俄国军团,粉碎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力量,使它从此一蹶不振。1806年,他在一天之内就摧毁了普鲁士王国。1814年,他只率领几千农民和新兵,就阻止了整个欧洲军队的前进达两个月之久:虽然他的力量被削弱了,但他从未被击败。凡是相信混乱不能自行转变为秩序的人,凡是相信悲剧使人最有机会表现自己的意志的人,都不能设想还有什么比这些战役更好的例子来说明精神彻底战胜了物质,组织才智彻底战胜了愚妄的暴力。
他在1809年以后进行的战事同上述这些完美艺术杰作不同,令人惋痛;这时他的运动战慢了下来,好象有些昏醉,好象负担过重。战果疑问较大,代价较高。各个战役拖得很长,有时打不出胜负,伤亡人数几乎每次都是很大。他曾说过一句话,深刻表明了这样的特点:他是一个在行动的境界工作的人,不得不向一种难以驾驭的材料——人、民族和国家,以及他们的激情和他们的利益作出呼吁,他说:“我从未能完全控制我的运动;我从未能做到真正完全是我自己。”我猜想,他心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困难的战役:是波兰的泥潭;俄国的冰雪;日耳曼的阴雨和卡斯蒂利亚的炎热;是他的军队饱受流沙和狂风的摧残,这时大自然也变成了他的敌人;是他的军队勉强向前行进,后面跟着庞大的运输队,再后面则是被抛弃在路上和小道上的伤兵,等待着敌人来杀头。他的政治活动推得太广,逼得他的军事行动过分扩散,以致最远的军事行动点已经离开中心太远,边缘地带日益陷入瘫痪。他的作战兵力越大,他的打击就不再那么有把握和干脆利落。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运输迟缓,交通困难,有时需要8天或10天才能和他的部将取得联系,再花上8天或10天才能收到他们的回信,这就使敌人在他发出命令以后到命令得到执行以前的期间得以进行兵力部署。他的构思还是和过去一样迅速及时,但他必须保护交通线,必须从远处运来大量武器和供应,这就使他的计划受到牵制,受到迟疑和意外事件的搅扰,以致在计划实施以前,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个时期,可以把他比做一个第一流乐队的指挥:在他的脑里和心中,乐队全体成员是一个整体,突然他看到演奏者(而且是来自四面八方、互不相识属于不同流派)人数两倍、3倍、10倍地增加;看到他们合奏的音乐快要把音乐厅的屋顶冲开,看到他们已经不再注视着他的指挥棒,而他也看不到他们了。要是有半数的人不在表演那天悄悄溜走,或者不在演奏交响乐中间离开他的话,他就是够幸运的了。因为他不仅是乐队的指挥;行政,政策,国际心理,这些事情一齐涌到他身上,既繁重,又紧迫。他又是一个乐团经理人,要管演奏者的食宿,要管广告宣传,要管大型音乐会的财政经营和精神效果。他的听众的意见、愿望、兴趣以及他在听众中激起的自私动机,开始成为他的演出中要考虑的一个部分,而且是日益起作用的一部分。开头这部分事情还是孤立的和无组织的,后来就结合在一起成为集体——而且是反对他的。毫无疑问,这时他仍然取得胜利和成功,是由于他的精力、他的活动、他的天才,同时也是由于他能令人敬畏。可是他已经在流血,他的力量正在消耗,他已经被敌人卡住脖子。他要想真正恢复元气,只有回到他原来那班演奏者那里去,尽管这些人已经疲乏不堪了。军事艺术同其他艺术没有什么区别,它要求具备若干限定的因素,艺术家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直接控制这些因素,了解它们的结构,浓度、形式,以及它们对其他有关因素产生何种反应。对拿破仑来说,这是很清楚的。有人说过,他在戏剧的最后一幕,正当他要发表他的一段最精采的演说时,他缩回去了。拿破仑永远是拿破仑,但拿破仑只有在和一件事作斗争的时候才真正表现出他的本色。只有他不在场的时候才会发生混乱和浪费:他的部将会在同敌军相持时犹豫不决,而敌军也和他们一样下不了决心。但拿破仑一来到——例如在西班牙、萨克森或香槟——就好象刮起了一阵狂风:把人们的思想、感情、意志全部激发起来,军队好象秋风扫起的落叶,在他后面的,象旋涡旋转着跟他走,在他前面的被吹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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