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上不赞成战争的人,就不必往下读了,因为我们现在要谈一谈那可怕的现象了。这种现象对于精神领域来说,有十分特殊的作用,它把一个精神受奴役的人和一个精神自由的人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毫不留情。我指的不是在战争中当士兵或工人、听任别人把他变成战争的被动工具或乖戾的牺牲品而无可奈何的可怜家伙,也不是指唯以升官或受勋为目的,从电话的这一头或从了望所里把一群不幸的人开出去送死的那些人。我指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能从全局看战争,能把无数构成战争、产生战争的因素以及战争的后果考虑在内;他们不是那种把自己的怯懦掩藏在一副传道士面具的后面、尽在各种托辞的合法性非法性上纠缠不休的人;他们正视战争,按照战争的真实面貌对待战争,既不从战争的直接结局来看战争,也不是闭眼不看战争的惨状。然而做出了这样重大的努力还不够,必须进一步做出更大的努力,而据我看,只有根据后一种情况,人们才能识别我在上面描绘的两种人的精神面貌。一种人完全反对战争,拒绝使用战争,即使这样做会冒一百年杀戮的可怕风险,也在所不惜,为的是免得使他那乐观心情在迥然相反的事实面前被刺痛。另一种人看到战争可以当作一种不为私利的游戏,愿意抓住战争给他的一个机会暂时节制一下他的悲观。……原则上不赞成战争的人,不必往下读了。
最善于作战或阐述作战原理的人,非常了解这种机会把一种多么可怕的工具送到了他的手中,他知道这机会,从我们出生之日起,就是让我们有高踞于别人之上的手段,或者不让我们有这种手段。我想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曾是一个最善于指挥作战或阐述作战原理的人。我们的活动是在这样的一个场所进行,这个场所按性质说是智力活动场所;我们看待这个场所,也就怎样划定了它的边界线,确定了它的轮廓,使我们多多少少能够在它的上面稳步行走。拿破仑不是一个军事家,他是一位诗人;他不是一位名将,而是一个伟人。这是极其不同的事物。他承认自己的天赋,并不是因为由此可以自豪,可以取得权力,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承认自己的天赋,他就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智慧和想象力的源泉,也正是靠了他的天赋,这些源泉才得以打开,流遍他的全身,滋养他的全身,使他成名。他不但不相信战争是人类为了生存和创造而能使用的最崇高或唯一崇高的手段,他把战争明确地——有时是严厉地甚至很坦率地——看作是时代的错误,是原始野蛮性的最大骚乱,他的使命就是要摧毁这种野蛮性;而且战争的景象还常常使他感到痛苦,同时,虽然他会如醉如狂地作战,但打完每一战役的第二天早上,他总是感到心里作呕,而且对此从不加以掩饰。无谓的屠杀使他恶心,有时也使他憎恨自己。在埃伯斯贝格战役中,马塞纳为了夺取一座无关紧要的桥而断送了3000人的性命,他很生气,躲在屋里,独自流泪。我想就是在那一天他找到了“屠杀”一词来形容这一事件的。在一次战役中,一个军官向他报告说,伤亡越来越惨重了,他问他道:“你是要破坏我的宁静吗?”他写信给约瑟芬说:“我始终呆在埃劳,这里遍地都是死伤,这不是战争的美好一面。人民受苦受难。眼看这样多的人牺牲了,令人精神沮丧。”
请注意,他接受了战争以后,开始了战争以后,就把这些弱点隐藏在内心里;因为这样弱点远不能阻止战争,反而使人在战争面前迟疑不决,无力战斗,从而增加了杀戮。请注意,他深知这场战争即使是经过精心组织考虑周详来进行的,领导人一犯错误就会引起一场血染的混乱,他有一次说:“视察战场而不心中含泪,就会让许多人白白去送死。”尤其要请注意,你会看到他总是正视战争的现实,镇定自若,从不露出愁眉苦脸的伤感,从来没有天真的幻想,从来没有某些人会采取的虚伪态度,这种人之所以会这样,这是因为他们不敢正视自己,他们缺乏真正的勇气,他们的可鄙的冲动驱使他们用浪漫词句和讲坛姿态来影响庸人。拿破仑说:“有人说我有一天晚上代替站在那里睡着的啃兵站岗。这番话可能是市侩或讼师编造的,但肯定不是军人……”请注意他说的另一句话:“凡是不可避免的战争都是正义的。”外交界和教育界的伪君子以华而不实的道德说教粉饰战争,拿破仑可不上这种当。请注意他是多么清清楚楚地、也就是多么胸怀开阔地承认他的行动的意义、性质和后果。这样你就会理解,是他的那种对事物的安排、他的那种强有力的和有意识的和谐,镇住了混乱,并赋予它以节奏。这样你就会作出努力来克服可怕的战争艺术给你带来的恐怖感;在所有以人本身为材料的艺术中,战争艺术给人以机会来承担数量最大的责任,来驯服数量最大的激情,来使用最大最多的精力,来镇压数量无限的叛逆,来实现数量无限的远大理想,同时,战争艺术也给人以机会用平凡的手段和较小的牺牲来取得无数重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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