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这是一件不理智而近于疯狂的举动,在晚间驱车到杜勒雷宫去看拿破仑。 从一开始我即有这种感觉。虽然如此我仍爬上波拿巴夫人的车辆,脑子里不停地 在结构适当句子向他去说。我憧憬着我将经历戏剧化的一幕。我将穿过那条漫长、空 洞的杜勒雷宫回廊,进入他的书房,立在他书桌前面,我开始向他解释…… 车辆辘辘地沿着赛纳河畔前行进,这是一座我熟悉而具有特殊性的桥。每次我看 到一座桥,戏心中会产生一种特殊感觉。尤其是这座桥,我对它有一种亲切感,象知 心老友,我们中间有过共同的秘密。我下了车,在桥上慢慢的走着。这是初春天气, 虽然春天姗姗来迟?但是空气中已有春的气息,今天下了一天的雨,现在。黑云已逐 渐散开,星光隐约可见。他不能枪毙他,我思索着。天上的星光与赛纳河中反照着的 灯光交相映辉。他不能枪毙他!不能吗?他什么事都会做得出。 我在桥上慢慢地踱来踱去,回顾这几年来的庸庸碌碌生活,例如舞会,婚礼,去 杜勒雷朝见拿破仑以及在朱莉家狂饮香槟,庆祝马兰果的胜利等等。我添置各式各样 的新装,华丽黄色丝绸衫裙,银色的珠衫及白色衣裙缀着绿色蝴蝶结。我的生活展 开了豪华的一页。 数日前,我方把日记由朱莉处取回。朱莉在这几年中已生了两个女儿。妈妈去年 在纪诺尔因心脏病故世。我们接获消息后,朱莉哭道:“现在我们孤独了。”约瑟夫 道:“你有我在身边呀?”他不会了解我与朱莉的心清。虽然朱莉有约瑟夫;而我有 强·巴勃迪司,但是自爸爸去世后,只有妈妈知道我们的童年。现在妈妈又去世了, 她带走了我们的童年及所有孩提时的回忆。 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我看看波拿巴夫人的马车。它象一个黑色大怪物坐在那里 等着我。在拿破仑书桌上,放着一张死刑判决书。我如何向他说呢?现在他已高高在 上,无人敢与他平等谈话。未经他意示,无人敢在他面前坐下。 我回忆五年前那个不能遗忘的日子。强·巴勃迪司奉命去见他。他说:你现在已 被选加入政府议院,并授任军政部长职位,贝拿道特。” “你想一夜之间我会改变我的观点吗?” “不,但是我现在是首席执政,我代表政府,我不愿失去法国最干练的将领。你 愿接受吗,贝拿道特?” 一段冗长的沉默。强·巴勃迪司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轩敞的房间里,停留在庞 大华丽的书桌上,停留在窗外警卫队佩戴的蓝、白、红三色帽章上。他深思着去搜寻 答案,于是他明白局势已无法改变,而面前这个人已掌握政府大权。于是他说:“你 很对,波拿巴。我愿效忠法国。我接受你的要求。” 翌日清晨,莫罗将军及其他议员均被释放,莫罗将军并接获命令统率军队。拿破 仑又筹备一新方案出征意大利,任命强·巴勃迪司为西征统帅。强·巴勃迪司于是巩 固海峡沿岸,以备对抗英国侵袭,指挥布列塔尼至基隆德一带守备队。大部分时间他 留居兰纳司令部。拿破仑的马兰果胜利消息传到后,整个巴黎疯狂的庆祝,法国军队 的足迹踏遍了全欧洲。签定和约时,许多省城划归法国管辖。 以后巴黎日趋繁荣,赛纳河灯火较前更为明亮。遍地笙歌,一片太平景象。拿破 仑又召回在外流亡的贵族,发还充公财物、房屋。旧日豪门显要,重新出现于杜勒雷 官,俯首在法国大领袖面前,致敬礼于约瑟芬。她是唯一未离开法国国土的贵族,唯 一可以迎合任何朝代的贵夫人。 虽然旧时的显贵又重新踏入杜勒雷宫,可是卢欣的夫人--克莉丝汀却被禁止进 入杜勒雷宫,因她是客栈东主的女儿。卢欣与拿破仑因此常发生冲突。最后还是因波 拿巴夫人坚持,克莉丝汀方获准接见:可是克莉丝汀当时已病重。一天拿破仑向卢欣 说:“明天我们赴剧院,你把你太太领来见我。” 卢欣答道:“我太太恐怕无法接受此项邀请。” 拿破仑嘴唇抿紧一条细线道:“这不是邀请,这是命令!” 卢欣道:“虽然是首席执政命令,她亦无法遵从,因她接近死神,命在旦夕 了。” 克莉丝汀死后,拿破仑又命卢欣娶一贵族之女,但卢欣不愿,他看中一位寡妇, 珠贝杜夫人,拿破仑在盛怒之下,革除了卢欣内政部长职位。卢欣夫妇决心离开法国 启程赴意大利。 两年前,拿破仑把皓坦丝许配给胖子弟弟路易。路易对面色黄瘦,毫无曲线的皓 坦丝并不感兴趣,同时皓坦丝亦不愿意。她把自己禁闭在卧房中大声嘶叫痛哭,朱莉 进入房中劝说,朱莉道:“我可以相助吗?是否你另有意中人?”皓坦丝点点头。朱 莉又间:“那个人是谁呢?可以告诉我吗?首席执政,你继父可以帮助你吗?”皓但 丝突然狂笑不已。朱莉不解道:“告诉我到底是谁呀!”皓坦丝大笑道:“就是 他?”朱莉惊震道:“你意思说拿……?”皓坦丝又点点头。朱莉诧异的张口结舌。 半晌她说:“既然如此,你还是嫁给胖子路易吧,因为路易是他最心爱的弟弟。” 婚礼于是在数星期后举行。这时宝莉已由圣多敏果回到巴黎。立克柔克将军得黄 热症身亡。宝莉是拿破仑最心爱的妹妹,他把大量珠宝送给她。不久前衣衫破烂的小 宝莉,现在俨然是珠环翠绕的贵夫人了。 这些皆是五年以来的琐琐碎碎,片片段段,沧海桑田的故事。想到这里,我抬头 回顾赛纳河而上闪耀的灯光。为什么他们要我去向他诱说?为什么他们认为我是唯一 可能说服他的人?我慢慢走向那辆等待的马车前,我说:“杜勒雷宫!” 对于我所希望能实行的计划,实在并不乐观。保皇党的英杰安公爵被捕,并不在 法国土地上,而是在德国一个小城市叫做亚帝汉。四天前、拿破仑派了三百骑兵出其 不意的攻人亚帝汉,逮捕了英杰安公爵,拖回法国,现被拘留在弗森斯堡垒里。今天 早晨经军事法庭审判,审判结果判决为高度叛国行为,并意图暗杀首席执政官,罪应 死刑,判决书已呈送拿破仑。生杀之权操于拿破仑一人掌握中。 旧时诸贵族皆趋赴杜勤雷官,请约瑟芬转求拿破仑慈悲。外国使节纷纷抗议,包 围泰勒郎,但拿破仑一概拒绝接见、甚至连约瑟芬及约瑟夫也遭摒拒。 晚餐时,强·巴勃迪司特殊的缄默,突然他用力地拍打着桌子道:“拿破仑不顾 国际公法,任意拘捕国外人民。这种举动实属荒谬,不耻行为。” “他预备把犯人如何处置?他不能随意枪毙他呀!”我惊骇地道。 “算是维护人权吗?这叫做共和主义吗?” 我们间一段静默。但我脑海中仍不断思索着这项事件。 “小杰罗为遵从拿破仑意旨准备与他美国太太离婚。”我说,希图和缓僵硬气 氛。那个可怕的孩子小杰罗,数年前加入海军,在一次航程中,他几乎被英军俘虏。 他逃至美国海岸,在那里他遥逅了一位美国小姐叫做伊莉莎白·仆特生。他们一见钟 情,终于结婚。但事后为拿破仑所知,大为不满,杰罗迫于无奈,只得离婚。 “对于波拿巴家的事,我不发生兴趣。”强·巴勃迪司道。这时忽听到车声磷 磷。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十点已敲过了。这时不该有客人来访。”我说。 弗南德匆匆入门,报告道:“波拿巴夫人到?” 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奇。拿破仑母亲从未不约而造访的,现在她却跟随在弗南德后 面。“晚安,贝拿道特将军,晚安,夫人!”她说。现在的波拿巴夫人较丰满得多, 面容也不似当年那样憔悴,眼角的鱼纹不复明显,发里夹着几根银丝,但发型仍旧是 村妇式样,往后梳成了一个大髻,额前做了几个已黎流行的小圈圈,看上去有些不伦 不类。 我们领她进入客厅。她坐下,迟缓的脱下浅灰色手套。我注意到她手指上佩戴着 巨形宝石,是拿破仑由意大利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我联想到许多年前。那双操劳过 度的粗糙的手。 “贝拿道特将军,你想我的儿子会把英杰安公爵枪毙吗?”她直接谈到话题。 “不是首席执政,而是军事法庭处他死刑?”强·巴勃迪司非常小心的答复。 “军事法庭是遵从我儿子的旨意行事的。你相信我儿子可能判决他死刑吗?” “非但可能,而且是意料中的事,否则他为何从德国把他捉回来接受军事裁 判。” “谢谢你,将军,你知道什么动机使我儿子采取这项步骤?” “不知道,夫人?” “你猜想得到吗?” “我不应该说?” 这时她沉默了片刻。“将军,你明白这宣判死刑的意义吗?” 强·巴勃迪司用手抹抹自己头发,不知如何作答。 波拿巴夫人抬起头,睁大眼睛道:“谋杀,无理由卑鄙的谋杀!” “夫人,请不必激怒?”但波拿巴夫人截断他的话。 “不要激怒?我的儿子要犯谋杀罪行。身为他的母亲的我,能目视无睹、袖手旁 观吗?” 我立刻走到她面前,在沙发上靠她坐下。我握着她双手,她的手在抖颤。“也许 拿破仑有政治理由。”我轻轻地道。 “胡说,欧仁妮?”她眼睛注视着强·巴勃迪司道,“任何理由也无法原谅的, 将军?” “夫人,多年前,你送令郎去接受军事教育,一个军人不象夫人那样重视生命 的。” 她绝望地摇摇头道:“这不是战场,关键在此。这个人是被他从国外拖回来处死 刑的。这种举动会引起全世界的指责及反感,法国会遭到蔑视与非议。我不能让拿破 仑做一个杀人凶手,我必须阻止他,你明白吗?” “那么,夫人,你亲自劝说他。”强·巴勃迪司提议? “不!不!没有用。拿破仑会说妈妈你不了解,你去睡觉。要不要我多送点钱给 你零用?她,欧仁妮必须去去见他,劝说他。”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绝望地摇摇头。 “将军你不明白。许多年前,我儿子被拘捕时,我们当时担心他是否要被枪毙。 她--一个小女孩--欧仁妮--自告奋勇的去见有关当局替他说情。只有她可以去 --向他劝说--提醒他以前的事……。” “我不相信这项步骤可以感动首席执政官。”强·巴勃迪司道。 “欧仁妮 原谅我--我意思是贝拿道特夫人--我想你不会希望全世界抨击法 国,认为它是一个恣意谋杀的国家。你不希望,是不是?许多人告诉我,公爵尚有一 个老母和一个未婚妻。帮助我,同时请你们帮助拿破仑。我不愿他做一个万人指责的 罪魁。” 强·巴勃迪司来回在房中踱来踱去。波拿巴夫人仍不放弃,继续说道:“将军, 倘若你的儿子,小奥斯加准备签这样判决书……” “黛丝蕾,预备一下,去杜勒雷。”强·巴勃迪司冷静而坚决他说道。 我立起身来说:“强·巴勃迪司,你和我一同去,你肯吗?一同去!” “你知道,如果我陪你去,那会剥夺公爵最后生存的机会。”他苦笑了一下,紧 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你必须单独见他。虽然我知道成功机会不太大,但是你必须试 一试。我们必须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他音调充满怜悯意味。 我仍表示反对。“我一人去看他很不合宜,尤其是在晚间。你知道,大家都知 道,晚间有许多女人去杜勒雷,单独去见首席执政。”我毫无顾虑的在波拿巴夫人面 前提出。 “戴上帽子,穿上外衣,去吧!”强·巴勃迪司坚持他说。 “用我的马车、夫人。我将在此等待你的回音。我不会打扰你,将军。我坐在窗 前等待?”波拿巴夫人道。于是我匆匆进入卧房,用抖颤的手戴上一顶新购的玫瑰花 帽。 自从四年前圣诞节夕,在拿破仑军内,发生一次爆炸后,每月总有一两次阴谋企 图暗杀首席执政,故而任何人来到杜勒雷,每一步必遭讯问。虽然如此,当我走进去 时,并未遇到任何阻止或讯问,较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每次有人问时,我只需答我 要见首席执政,就这样过去了。守卫们神秘的向我笑笑。他们的神情使我羞窘而暗自 忿怒。我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最后,经过一条长的走廊,我终于到达一扇门前。在门口可以看到里面首席执政 的办公室。这间房先前我未来过。以往的家庭聚会均在约瑟芬所住的地方举行。两个 立在房门前的守卫并未查问我,故而我开了门直接进入。一个年轻人穿着便衣正坐在 书桌上写字。 我清了两次喉咙他方听见,他吓了一跳立起来问道:“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首席执政官。” “小姐,你弄错了。这是首席执政官的办公室?” 我懂他在说些什么。“你意思说首席执政官已就寝了?”我问。 “首席执政仍在他的办公厅。” “那么领我去见他!” “小姐!”真奇怪,这个青年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的脚。现在他抬头看,着我 的面孔道:“小姐,我想康司登,那个仆役已告诉你,他在后面进口等待你。这个房 间是办公所在。” “但是我要与首席执政本人说话,并不是他的仆役。请你立刻进去通报,事关紧 要。我必须见他。” “但是,小姐……” “不要称我小姐。我是贝拿道特将军夫人!” “哦,夫人--请原谅--”那个青年人瞪着眼看我,象是看到他曾祖母的灵魂 一般。“我弄错了!”他道。 “误会常常免不了的。请你进去通报一声?” 那个青年人进去不久又出来道:“请夫人随我来,首席执政正在开会,他请求夫 人耐心稍等一两分钟。首席执政马上就出来。” 他领我进入一间小客厅。房间当中是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四周围着一圈深红色织 锦缎椅子,看来这是一问候客室,这时通里面的门忽然大开,三四个背影由门里退 出,恭恭敬敬的向里面看不见的一位鞠躬。随着门即关上。这几位绅士每人腋下夹着 一包公文。这时那个秘书急急往里间走去,顿时消失不见。没有多久,他伸出头来报 告道:“贝拿道特夫人--首席执政接见你。”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愉快、惊奇?”拿破仑见我进入房内道。他立在门口等待。 他拿起我双手,举至唇边深深地吻着,我立即抽回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坐下,亲爱的,坐下,告诉我你好吗?我看出你一年比一年年轻了。” “不!岁月催人老,光阴很快的过去。明年我们要替奥斯加请一位教师了?” 他让我坐在书桌旁边一张安乐椅子里。他自己并未坐下,但来回的在屋子里踱来 踱去。我的头跟着他转来转去。这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放置着许多小桌子,上面堆 着书籍和纸张。在这张大书桌上,放着两堆木盒,整整齐齐的看上去类似狭窄的抽 屉。在这两堆木盒之间,我立即注视到一份公文,上面盖着鲜红色大印,壁炉里火光 融融,屋子里气温相当的高,高得令人难于忍受。 “你一定要看看这个,这是将出版的第一份。”他抓着几张印刷品在我眼前摇 晃。“民法已拟成《法兰西共和国民法》,革命付出代价而成立的法律已编成,写 下,付印了。并且是有效的一永远有效的,我给法兰西订立新的民法。” 数年来在他指导下,几位法律专家精心研究的民法已编好并将要付诸实行。 “这个是世界上最合理的法律 看这项--长子与其子女平分权利,财产。这里 尚有婚姻法律 离婚、分居。”又翻了一页:“这项是关于贵族的,世袭制即将被取 消。” “民众称它为拿破仑民法。”我奉承地道,希望提高他的情绪,他把那些印刷品 抛在壁炉台上,他说:“夫人,请原谅我让你烦腻。”他走近一点:“除下你的帽子, 夫人。” “不,不 我只待几分钟。我只想……” “但是这顶帽子并不配合你,夫人。一点也不配合。准许为你除下?” “这是一顶新帽子。强·巴勃迪司说很配合我。” 他迅速地后退了几步。”当然,如果贝拿道特将军认为它……”,于是他大步的 在我身后走来走去,现在我大概得罪了他,我犹豫的思索着,我连忙解下帽带。 “我可否知道今晚造访的目的吗,夫人?”他的声音那么尖锐。 “我已除下帽子。”我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由后面走近我。我感觉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欧仁妮,”他喃喃地:“小欧仁妮!”我迅速地推开 他的手。他的音调仍和当年风雨之夕订情时同样的温柔。 “我想向你请求一件事。”我听到自己向他说。他离开我,大踏步走至壁炉前 面。炉中火光照耀着他足上擦亮的靴子。 “当然。”他说。 “为什么当然?”我毫不思索地问道。 “我应该知道你无事是不会来见我的。”他的话锋利得象一把刀子。他跪下拿 起一根本头放在炉中,继续说道:“凡是来看我的人、多数是有所求的。象我这样有 地位的人已经习惯了。现在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贝拿道特夫人?” 他那分藐视、优越的神态的的逼人。外表看上去他仍和当年在马赛时一样,一点 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他的短发及高贵、华丽的制服而已。 “难道你会想到,我会无缘无故在这么深夜来造访吗?”我脱口而出。 对我的忿怒,他非但不以为许,相反地,他似乎感到莫大兴趣。他的脚在地上前 后敲着。“不,我从没有这样期待过。但是,贝拿道特夫人,或者我曾经暗地里希望 过也许你会这样做。一个人至少可以希望。是不是,夫人?” 我决不会为他所动,我绝望地向自己说。他根本不重视我的话,他在向我挑逗, 我暗暗的生气。恍恍悯馏的我用手把帽子上缎制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 “你毁坏了你的新帽子,夫人。”但我并未向上看。我咽下一口唾液,泪水由面 颊上流下。 “欧仁妮,我可以帮助你吗?”现在他又回到以前的拿破仑,温柔、诚恳。 “你说许多人来请求你帮助。你常应允他们的请求吗?” “如果合理而正当的话,当然。” “合理而正当?当然一切皆由你判断了。你是当今法国最有 权势的人。对不对?” “当然,如果我认为合理的话,欧仁妮,告诉我你想要求些什么?” “我求你缓刑。” 一段静默,除了炉中木柴咯咯作响。 “你意思说英杰安公爵?” 我点点头。我等待他的答复。我紧张的等待着。我把帽子上玫瑰花瓣一片片的撕 下。 “谁遣派你来,欧仁妮?” “这不是重要问题。许多人求过,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我一定要知道谁支使你来的。”他锋利地道。 我又扯下几片花瓣。 “我问你谁派你来的?贝拿道特?” 我摇摇头。 “夫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的习惯;我的问话必须答复的。” 我抬头见他头向前伸出,面容歪曲。 “我记得你喜欢表演勇敢角色。我未忘记泰利安卡人客厅里的一幕。” “我并不勇敢。我实在是个懦者。但是如果赌注太大的时候,我也会坚强起 来。” “那么那天在泰利安夫人的客厅里,赌注一定相当的大。是不是?” “用我的全力去下注。”我很自然地道,等待他的嘲弄。但他未作任何表示。我 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目。 “但是在许久以前,我也曾经做过一次勇敢的举动。那时我的未婚夫--你大概 知道我曾经订过婚。那时我尚未认识贝拿道特。罗怕斯比尔失势后,我的未婚夫遭遇 拘捕。当时我们非常焦急,惟恐他要被枪毙,他哥哥不敢去见当局,认为太危险。 我去谒见马赛驻军司令,带了一包衣服……” “是的。这正是我要知道今晚谁遣派你来见我的原因。” “我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容我解释给你听,欧仁妮。这个遣派你前来向我说情的人知道得很清楚,这是 唯一可能的方法救英杰安的生命。我只说可能--我只是被好奇心所驱使,谁能这样 了解我而同时又知道这样清楚,是否有政治背景。对吗。” 我微笑了一笑,他真会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又和政治混在一块。 “夫人,请你用我的眼光行清现在的局势。激烈革命分子指责我偏向流亡贵族, 容纳他们,让他归回法国。同时,激烈分子散布谣言说我意图将共和法国送给波旁皇 室。你想想我们的法兰西--我一手造成的法兰西,拿破仑民法的法兰西。我肯这样 做吗?这不是荒谬的逛言吗。?” 他走到书泉前拿起那盖红印章的文件,朝它看了一下,然后又放下它。他转向 我:“如果我处决英杰安,这将给法国,甚至全世界一种暗示,我惩罚波旁皇室及一 切叛国罪徒。你明白吗,夫人,我要与这班人结清一笔帐。”说完,他绕着桌于走了 一圈,又立在我面前,用脚前后的在地上敲着。”我要把这班阴谋家、牢骚家、刊物 写作家,以及称我为暴君者驱逐出法国社会,同时铲除法国的内患。” 内患?这个名同我在哪里听见过,不久以前巴拉司不是暗指拿破仑吗、这时壁炉台 上的金钟敲了一下,我立起身来道:“很晚了。”但他拉我坐下。 “不要走,欧仁妮--我很高兴你来看我。夜是很长的……” “你必定很疲倦了。” “我很少睡觉,并且睡得很不安宁。我……”一个秘密的门吱喀一声轻轻地开 了。拿破仑未注意。 “秘密门开了。”我说。拿破仑回过头问:“什么事,康司登?” 一个矮小的穿着仆役制眼的人立在门口用手乱作姿态。拿破仑走近一点,他小声 说:“她不肯再等。我无法使她安静。” “那么叫她回家。”这是拿破仑的声音。门又轻轻的闭上。“我猜想亦必是戏院 里的乔琪小姐。全巴黎都知道拿破仑的风流韵事,歌唱家葛拉茜妮,现在十六岁的乔 琪。 “我不应该打扰你。”我立起身。 “我已叫她走了,你不能将我孤独的留下。”他重新把我按在椅子里,他的音调 很柔和,“你想得到我的帮助,欧仁妮。这是你一生中第一次要求我。” “我合上眼,我感到疲慵。他突然转变温和的语调使我不能自主。屋子里气温高 得令人窒息。最可恨者他使我情绪上产生不安。这真是一件不能相信的事,经过这么 多年,我仍能分担他的情绪,体验他的情感。我猜想他在犹豫,内心在交战。我不敢 离开,又不愿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也会……” “你不知道你的要求代价是多么高,欧仁妮。英杰安本身并无重要性。我要表现 给波旁皇室及全世界看法国的态度。法国人民必须自己选择他们自己的统治者。” 我抬起头。他站在书桌前,手中握着那鲜红色印鉴的公文。 “你曾问过我谁派遣我来看你。在你未决定前,我可以答你。”我高声说说。 他未抬头,只说:“我在听着。” “你的母亲。” 他迟缓的垂下手,走到火炉前,弯下腰,捡了一块木头。“我没想到我母亲对政 治感到兴趣。”他喃喃地,“我猜想是别人怂恿她这样做”。 “你母亲并不认为这件事与政治有关。” “那么。” “她认为是谋杀。” “欧仁妮,现在你太过分了。” “你母亲热烈地求我来见你。你知道这并不是一项愉快的任务。” 他脸上掠过微笑的阴影。他在卷宗里乱翻一顿,终于找到他要寻觅的东西,他拿 着一卷图画,送到我面前。 “你喜欢不喜欢,我还未出示任何人。”他道。 我看到一张图案。图的一角是一只大蜜蜂,中间是许多小蜜蜂形成的一个方块, 距离相当均匀。“蜜蜂?”我惊奇地问。 “是的,蜜蜂。”他面容显露着喜悦的光彩,“你知道它们的寓意?” 我摇摇头。 “一种象征性标记。” “标记?用在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任何方面,墙壁上,地毯、窗帘上,车辆上,帝王的黄袍 上。” 我急促地喘息着。他迟疑一下,看着我。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明白吗 欧仁妮。” 我的心急速的狂跳着,这时他又打开另外一卷,这次是各种姿态的狮子,跳跃 的,坐着的,睡着的,攻击姿势的,另一张上是拿破仑写的字:“展开翅翼的鹰。” 他让那些狮子的图画散乱在地上,手中拿着那幅鹰的图案,“我喜欢这张,你喜欢 吗?” 屋子里越来越热,热的我透不出气来。那个庞大鹰形图案在我目前摇晃。 “我的战袍,法兰西皇帝的战袍!” 我是在做梦吗?我抖颤着,精神恍馏的抓着那张图,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到手中。 这时拿破仑已回到书桌前,瞪眼看那鲜红印鉴的公文。 他立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嘴唇抿得那样紧,他的下颚益发显得方而突出。我前 额上汗珠徜洋。他没有看我,他向前倾斜一点,抓了一支笔,在公文上写了一个字, 再泼上沙粉。接着他用用力摇了好几下小铃。铃子上塑雕着一只展开翅翼的鹰。 秘书赶快进入。拿破仑小心地卷起那公文,秘书送上蜡和蜡烛。拿破仑带着兴趣 的神情看着他封印。 “立刻乘车到费森斯堡垒,将这份公文交给要塞司令。但必须亲手交给司令本 人。” 秘书背对着门,后退了数步,深深鞠了三次躬,方才离去。 “我希望让我知道你的决定。”我沙哑地道。 拿破仑走到我面前,跪下去检起地上撕破的绸玫瑰花瓣。 “你毁坏了你的帽子,夫。人。”说着,他手中棒着一堆残缺的花瓣。我立起来 将那张鹰的图画放在桌上,又将花瓣扔在火中。 “不要再担忧。”他道:“说实话这顶帽子真不配合你。” 拿破仑伴送我穿过那条空旷漫长的走廊。每次卫兵向我们大声行敬礼时,我都心 神不安地被他们吓的一惊,他一直把我送到马车前面。 “这是你母亲的车辆。她在等候我。我如何答复她呢?”他弯腰吻了一下我的手 道:“转告我母亲我祝她晚安。谢谢你来看我,夫人。” 回到家,波拿巴夫人仍在窗前坐着等我。天边已开始发白,园中鸟声瞅瞅。强· 巴勃迪司仍低头写他的文件。 “对不起,我去了这么久。他再三留着我。”我的头开始感觉沉重如铅。 ”他差人将公文送到费森顾堡垒吗。”波拿巴夫人问。 我点头道:“是的,送去了,但内容他不肯透露,他叫我转告夫人,他祝你晚 安。” “谢谢你,孩子,无论是凶是吉--我要谢谢。” 波拿巴夫人走后,强·巴勃迪司和我进入卧房。他替我卸装,放在我床上,替我 裹上毯子。 “你知道拿破仑希望做皇帝吗?”我喃喃地道。 “我曾听到这类传闻,但我认为是他敌人散布的谣言:谁告诉你的?” “拿破仑自己。” 强·巴勃迪司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突然撇下我,自己进入更衣室。我听到他来回 的走着。我无法人睡。我等待他好久好久。他终于睡在我身旁,我把脸埋在他手臂 里。我睡得很熟,但梦中我看到许多可怕的红的象鲜血似的蜜蜂。 玛莉将早点送至床前。我拿起一份早报。第一页头条新闻刊登着:“今晨五时在 费森斯堡垒,英杰安公爵被执行枪决。” 数小时后,波拿巴夫人离开巴黎,首途往意大利去寻她的儿子--卢欣。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