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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夜晚,巴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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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宝剑在我桌上,他的命运已抵终点。他们说我为国家作了一项伟大的爱国任 务,可是我的心是那样沉重。我无法控制我烦燥的情绪,于是我握笔写我的日记…… 今天早晨我无法安睡。我在床上从这边用到那边。气温已开始升高,外面炮声隆 隆。巴黎随时可能被联军袭击,但是巴黎人民已不再注意。他们只注意面包,因为他 们饥饿难挨。 这时伊莎冲入房内,同时卢森伯爵跟着进入; “政府派代表前来有要事与殿下协商。”他匆匆说道。我看他神色紧张,不由失 声笑道:“哪个政府?” “法国政府!” 我为难的望着卢森伯爵。半晌,我说:“咖啡,伊莎,一杯浓浓的咖啡!当我喝 咖啡时,伯爵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法国政府派代表来说有重要事件。” “好吧,诸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坐。我就下来。” 当我下了楼,进入大客厅、百叶帘已拉下,为的遮去外面酷热的阳光。在首席执 政画像下,坐着三位绅士。他们看见我进来,皆站立起来。我定睛看时,原来是福煦 和泰勒郎,但中间还有一位矮而瘦小的男人,我不认识,以前从未见过。他穿着一套 陈旧的外国制服,戴着一顶旧式假发。当我走近一点时,我注意了他的面颊及前额刻 着许多深深的皱纹,可是一双眼睛在那年老的脸上特别显得明亮。 “殿下,容我介绍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政府,这次 果真是政府来找我了。于是我深深弯腰行礼。 “真想不到,您会来看我,拉飞岳特将军。”我低声说道。拉飞岳特微微笑着, 很简单,很诚恳的笑着。于是我恢复了勇气。 “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与我,我们三人代表法国政府前来拜访殿下。”这是福 煦。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我问。 “殿下还记得么,有一次我曾向殿下说过、也许有一天法国政府会请求殿下帮 忙!”这是泰勒郎。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 “那么现在时机到了,法国政府请求瑞典太子妃协助。” 我不由感到一种畏惧,我的手冰冷。 “现在联军聚集在巴黎城门口。他们要求拿破仑立刻离开法国,否则无法议 和。”这又是福煦。“但拿破仑不愿接受法国政府的要求,不离开法国土地,他疯狂 地要坚持,抵抗到底。换一句话说,巴黎人民将遭遇到空前浩劫。他们前面是一条血 路。” 我咽了几次唾沫,不知如何答复。 泰勒郎恳求我道。”倘若波拿巴不离开法国土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已抵 达凡尔赛宫。波拿巴今晚必须离开玛尔美松到努其福。” “你们希望我如何做呢?”我问。 “殿下身为瑞典太子妃,如果愿以联军名义向波拿巴将军去说,当是最合宜的人 选了。”泰勒郎笑着说。 “同时有一封法国政府公文请殿下带交波拿巴将军。”福煦说着拿出一封盖大印 的信。 “我是用私人名义居住在这里。这种事最好派一位官员去与波拿巴将军接洽。” 我说。 “孩子,他们所说的全属事实!”我震惊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拉飞岳特将 军的声音,音调是那样宁静、仁慈、清晰。“并且此事有关数百人的生命。因为波拿 巴将军领导了数百亡命之徒。此事若不及早阻止,将演成空前惨剧。数百青年的生命 被被牺牲。孩子,想一想,生命是不应该无故牺牲的。” 我看着自己的脚。 “波拿巴将军已牺牲了百万欧洲人民的生命了。”声音仍是那样镇静,清晰。 我抬头看看拿破仑的画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绅士们,我去试试。” 此后,一切在迅速进展中。福煦间我要否派人护送。我说:“不,我只带瑞典副 官同去。”临行时,拉飞岳特将军立在通往花园的门前,我走到他面前。他说:“孩 子,我将在园子里,等待你回来。” “也许会很久。” “无论多久,我会在此等待你。” 于是我偕卢森伯爵乘车赴玛尔美松。一路上我们未交换一句话。我感到呼吸窒 息,我命车夫把车篷打开,但仍无济于事。去玛尔美松的路程比我想象的短。不一会 我们抵达门口。我的心砰然而跳,我看到那些灿烂的玫瑰花圃,那小小的水池。车子 终于停下,麦纳佛迎我进入,朱莉及皓坦丝跑出来迎接我。波拿巴夫人则在窗口向我 摆手。他们看见我是多么高兴呀。约瑟夫凝视着我的脸搜寻答案。我说:“约瑟夫, 我必须见你的弟弟。” “可是皇帝现在正等待政府一封信。” “我现在正带了这封信来。” 约瑟夫面上掠过一层阴影。“皇帝现在园子里。” “那么我去见他。我很熟悉这座园子。” 我徐徐进入花园,走进那些迂回的小径。在一张小凳上,拿破仑孤独的坐着。他 穿着一套草绿色制服,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他用手撑着,面色苍白,目光凝视着前 面的花卉。 我看到了他,我的情绪即安定了许多。我心中暗暗预备如何向他启口。正在这 时,他瞥见我白色衣裙,便喃喃地道:“约瑟芬!约瑟芬!” 听不到回音,他抬头向上看。这时他回到现实。他看到白色衣衫,但他认出是 我。他惊喜地间:“欧仁妮,真的是你吗?” 这时没有人听到他叫欧仁妮,没有人看到他让开一点地方给我坐,没有人看到我 紧紧地在他身旁坐下,也没有人看到他向我微微的笑着。 “那年我们立在篱笆墙边,共同欣赏花卉,那是多么悠久的往事呀。”我默不做 答,他又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是不是?欧仁妮!”说着他用手抹抹头发,象许多 年前一样。 “当一个人等待的时候,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回忆。我正等待政府一封回信。你知 道我是不习惯等待的。” “现在您不必在等待了,我已带来政府的答复。”于是我把信拿出交给他。 “为什么他们请一位朋友,一位夫人来交这样重要的公函?” “这不是一个友谊的访问,也不是一位夫人的拜访。我是瑞典太子妃,波拿巴将 军。” “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责问的口吻道。 “法国政府请我转达您,倘若您今天不离开此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坚持 您离开法国,方能议和。” “我曾建议把守巴黎城门,他们拒绝了。”他怒吼道。 “联军已占据凡尔赛宫。您希望成为俘虏吗?”我地答道。 “不必担心,夫人,我会知道保护自己。” “问题就在此,将军,无谓的流血必须避免的。”他眼睛眯了眯:“如果是为一 个国家的光荣呢?”我本来想提起那百万生命已经为国家光荣而牺牲了,但是我没有 说。我想他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咬了咬牙,暗暗决定决不放弃我的来意。这时 他站了起来,或许他想来回的踱着,但是这些小径没有富裕的地方,他象是关在一个 笼子里。我对自己的思想打了一个寒噤。 “夫人,”他立得那样近,我只好抬起头看他。“你意思说法国政府希望我离开 法国土地。还有联军?”他说时面形歪曲。 “联军坚持要把你作为战俘,将军。”他深长的凝视着我,然后突然背回身,倚 在篱笆上,“他们希望我。离开。他们为何不把我交给联军,夫人。” “我想……这不是君子行为。” 他回转身,看着我:“如果我登上一条船,去我所要去的地方。” “你不会航行太远,因为所有的法国港口均在英国海军监视之下。努其福港口也 不会例外。” 他并未叫喊,并未咆哮,只是静静地在我身旁坐下。我们是那样接近,我听到他 的呼吸,他的呼吸是那样沉重。 “方才看到你时,我忘记了一切。我感觉我已回到少年。我错了,夫人。” “为什么?我仍记得那些美好的晚上。那时你已是一位年轻而英俊的将军。”我 喃喃地自言自语如在梦中。这时天气很热,但空气散布着玫瑰的芬芳。“有时你会蓄 意让我胜利。这些我想你早已忘记了。” “没有 欧仁妮!” “有一次,在一个晚上,园外的草原已沉浸在黑暗中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的命 运。在月光下,’你的脸好苍白。那是第一次我感觉怕你。” “那也是第一次我吻你,欧仁妮。” 我笑了笑道:“你那时想要得到我的一份妆奁,将军。” “不 不完全是--欧仁妮。真的……不完全是……” 以后我们在静默中坐着。我感觉他由眼角里斜视着我。我握紧了双手。数百人的 生命 我只有祈祷。 “如果我不愿做一名囚犯,而自动愿作一名战俘,他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快快说道。 “一个岛屿,又晕一个岛屿,也许是他们在维也纳会议所顾提到的圣赫勒那 岛?”这时他面现恐怖神情。”是否是圣赫勒那岛?” “我真的不知道。圣赫勒那岛在哪里?” “在好望角那一边,很远很远的,欧仁妮!” “无论如何不能做俘虏,将军。请您自动的投降。” 他向前靠着把手盖着双目,去掩盖他心中的恐怖。我站走身,但他一动都不动。 “现在我走了。”我说,等待他的答复。 他抬起头问:“你到哪里去?” “你既不愿现在答复,你可以等到晚间再答复。” 这时他突然失声狂笑。他这出其不意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 “好吧,欧仁妮,拿去吧,这是滑铁卢的剑。”说着他把剑由鞘里取出,递过 来,钢锋在阳光下闪光。 我迟疑地伸出手。“当心点,不要抓着刀口。”拿破仑警告我。我笨拙的握着刀 柄,沮丧的看着手中的剑。拿破仑立起身来:“现在我向联军投降。我认为自己是个 战俘。当一个人被俘虏时必须把自己的剑交给对方长官的。日后贝拿道特会解释给你 听。现在我把剑交给瑞典太子妃,因为……”他顿了顿说:“因为我们已到了篱笆 墙。欧仁妮,你胜利了。” “我怎样向法国政府解释呢?他们不知道篱笆墙的故事呀。并且他们正在我家中 等待我的答复呢。” “哦,他们在你家中等待?泰勤郎与福煦是否又想把法国交给波旁皇室?” “不,拉飞岳特在等待。” 他做了一个鬼脸道:“欧仁妮,请你不要握着剑象握一柄雨伞似的。” “那么你的答复呢,将军。” “把剑交给他们,并说我自动愿作俘虏。在一两小时内我即去努其福港口。那里 我会发一封信给我的旧敌人,英国摄政王。以后我把我的命运交给联军手中,听凭他 们处置。” 我立着等待他与我告别。他默不作声,于是我回转身准备离去。 “夫人!” 我迅速地转过身子。“夫人,他们说圣赫勒那岛气候非常恶劣。我是否有机会转 调其他地方?” “你自己说圣赫勒那岛在好望角的那一边。”他凝视着前面空际:“第一次退位 时,我曾想自杀。那是在枫丹白露,结果我被救了。大概我的运数未完。在圣赫勒那 岛上,我会写自己的回忆录。也许你从未徘徊在生死边缘,夫人。” “不,那天晚上,你和宝哈纳伯爵夫人订婚时,我曾想把自己投入赛纳河。” 他诧异地望着我:“你曾--那么你如何得救的?” “贝拿道特挽回了我的生命!” 他摇摇头叹息道:“真是不能置信。贝拿道特救了你。你将成为瑞典皇后,而我 则把滑铁卢宝剑交给你。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中预先注定的?” “不,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向他伸出手。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径吗?你不会迷失在这迂回小径里吧?欧仁妮!” 我摇摇头说:“你放心,我不会迷失的。” “告诉我哥哥叫他预备一套便服。现在我希望独自待一待。还有--许久以前 --并不完全是为那份妆奁。现在,欧仁妮,走吧,快快走吧。否则我会后悔的。” 于是我急急离开他,在那些迂回小径里迅速地走着。上面太阳热得炙人。没有树 枝,没有的叶,没有鸟呜。一切皆成过去了,我手中扛着一把宝创,我拼命向前跑。 我迷迷糊糊地间上马车。车轮转动。卢森伯爵接过宝剑。车子继续向前走,到了安居 道,门口聚集有一群民众。 “我替法国向您致谢,夫人。”拉飞岳特迎着我进入屋子。他愉快的笑了,眼角 显露着无数的鱼尾纹。他温和地拉我进入客厅。我吓了一跳,因为一群陌生人站在那 里等待。 “这是法国政府派来的代表,孩子。”拉飞岳特友善地道。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我莫名其妙的望着大家。“这是巴黎市民。他们等待多时向 殿下致谢。”福煦道。 “告诉他们,拿破仑将军已投降,并已离开巴黎。叫他们回去吧。”我说。 “他们希望见您,夫人。”拉飞岳特将军道。 “我?见我?” “您已完成和平任务。” 我摇摇头惊惶地道:“不,不!”但拉飞岳特将军拉我走近窗口。拉飞岳特自己 走到我身边。下面呼声如雷。他伸开双臂,外面顿时寂静无声。老将军声如宏钟道: “公民们,和平已成功了。波拿巴将军已向联军投降!” “拿一只小凳来!”我低声道。 “一个什么?”卢森伯爵问。 “一只凳子,我太矮了。”我说。 “拿破仑把滑铁卢宝剑交给瑞典太子妃表示投降!”又是拉飞岳特将军。 于是呼声又起。我站在小凳上双手举着宝剑。火炬明亮枪照着我。民众欢呼道: “和平夫人!和平夫人!”接着:“瑞典万岁!” 我立在那里,视线模糊,因我眼中噙着泪水。 自从拿破仑由厄尔巴岛回到巴黎,直到今日整整一百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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