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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我仍旧坐在克兰潘太大家厨房里,脑海里一片混乱,我记不起怎样回到 这里,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过。一切的经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但是赛纳河的水那么 近,巴黎的灯光在绿波上跳跃。我倚着桥栏杆俯视桥下的河流,它们象似呼唤流去。 也许我真的已经死亡,随着河流穿过巴黎,漂荡,旋转,失去一切感觉。或者死亡也 并不比现在痛苦。 可是现在我并没有死去,我仍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我的思想形成无数小圈圈,转 来转去,转成许多幻影。窗外的雨仍不停的落着。我记得我穿着心爱的天蓝色衣服去 泰利安夫人家,当我在路上走时,穿过杜勒雷区花园,我发觉我的衣服是如此不入 时,这里的妇女们,衣服相当的紧窄,看上去类似内衣,带子并不紧束在腰间,而是 在胸下,因为是初秋季节,她们披上透明的纱围巾。我的窄袖缀着花边的抽口,与当 时风行无袖新装,成了强烈的对照。路上行人投奇异的目光,一望而知我是个十足的 乡下大姑娘。 依照克兰潘太太的指示,泰利安夫人寓邸并不难找。虽然,我急于想抵达泰利安 夫人处,但一路上市窗里所陈列的货品,不时引诱我的视力,我东看看西望望,差不 多半小时才达目的地。“小茅屋”的外形无甚特殊,并不比我们马赛的别墅大多少, 建筑采取乡村风格,茅草屋顶,但是里面的窗帘则用上等丝绸所制,闪烁有光,属于 织锦缎一类质料。现在是午后,我希罕给拿破仑一个意外的惊奇,我知道他每天下午 必去泰利安夫人寓邸,在他给约瑟夫信中曾提过,任何人皆可以进入泰利安夫人住 宅,她一向抱着“门户开放”主义的。 这时门外聚集着许多看闲的人,观赏那些进出的客人,我目不斜视的走近大门 口,我开了门,里面立着一位仆役,他穿着红色制服,银色钮扣,与革命前的贵族家 仆并无分别,那仆役傲慢的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未准备这样一句问话,我结巴地答道:“我想进去。” “我知道,你有请帖吗?”他说。 我摇摇头,“我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进去。” “你们这班小姐是否总想到皇宫里来一下,方引以为荣吗?”那个仆役越发没有 礼貌了。 我气得面色涨红,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我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必须进去, 因为我要见里面一个人。” 但是他开大了门,把我推了出去说道:‘泰利安夫人对于没有绅士陪伴的女人是 不准人内的,或者……”,他用轻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或者你是泰利安夫人的 密切朋友?”说完他把我推出门外,砰一声将门关闭。 我无法,只好加入看闲的人群。泰利安夫人的大门不断的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我仍可以看见一班进进出出的客人。“这是新规则,一个月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进去 的。”我身旁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说道,并向我挤挤眼。“因为有一家外国报纸抨击 说,泰利安夫人寓邸象妓院。”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个不止。我注意到她的牙齿不齐, 涂上紫色口红。 “她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巴拉司认为她应保持贵妇身分。”另外一个女子插嘴 道。我急急躲开,因为她满面脂粉,隐隐露出下面的暗疮。“你是新到此地的。”是 吗?”她问。眼睛盯着我不入时的服装。 “那个巴拉司,”紫色嘴唇女子颤声说道,“现在神气了。两年前他付露茜二十 五个法郎度夜资呢。他有什么了不起。”说时口沫乱溅。“那个老”羊,宝哈纳夫 人,据说现在搭上了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听说是一位军官。他很能得女子的欢心,常 常捏女人的手,注视女人的眼睛!” “我不明白,巴拉司会容忍这类事。”生暗疮女子答道。 “巴拉司?他一点也不在乎。相反地他很希望有军官看中她。这样可以统治军队 呀!哈哈……。此外他已看腻了那个约瑟芬,”她那样老并且有孩子,听说她最喜爱 白色衣服。” “她孩子已是十四岁和十二岁了。”身边一个青年插嘴道:“今天好象泰利安又 在国会里演讲了。” “真的吗?”两个女子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年身上,但是他却回转身来向我 道:“你是外路来的,小姐?”他周身酒肉臭味。我吓得急急地走开。 “下雨了,我们去咖啡馆里坐坐吧。”紫嘴唇又道。眼睛看着那青年,但他却向 我道:“下雨了,小姐!” 真的下雨了,我的唯一蓝色绸衫已淋湿了,同时我感到非常寒冷。那个青年有意 无意碰了一下我的手,这时我忍无可忍,正巧来了一辆马车。我推开人群,疯狂地奔 向那辆将到的马车,撞到一位军官身上。他正下车,他的身材高大,使我无法看清 他的面目,他的公鸡形将军帽子压在眉上,我只看到一只高耸的大鼻子。 “对不起,先生。”我说着向他冲上去,那个高大的军官急急让在一边,“对不 起,请你带我走。” “你想做些什么?”军官吓了一跳道。 “请你带我进去,算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没有男伴,他们不会准许我进入泰利安 夫人寓哪里去的。但是我必须进去,我没有护送人或男伴。” 那军官上下打量着我,象是很不愿意的模样。但是突然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将 手臂伸给我道:“来吧!” 门口的仆役立刻看出我,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敢怒而不敢言,向我身边的军官 深深地鞠了一躬,并接过他的外衣。我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推开脸上被雨淋湿的头 发,发现自己鼻头上油亮亮的,于是我拿出粉盒。这时军官不耐烦他说道,“好了 没有?” 我急忙转过身来,这时我注意到他华丽的制服,装饰着金的肩章。当我抬头看他 时,我感觉那高大鼻子下紧抿的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很明显的他开始后悔带我 进来,或许他怀疑我是阻街女郎。我心中顿时感到不适,我低声向他解释道:“对 不起,我是出于无奈。” “我们进去时,你必须行为检点一点,不要失了我的面子才是。”他严肃地叮嘱 着,便弯了弯腰把手臂伸给我,仆役打开一扇白色折门,我们进入一间大客厅,里面 已有许多客人,突然不知那里跳出一个仆役,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的男伴回 头间我道:“你的名字?” 我脑海里迅速地搜寻一个适当的答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我敏捷地 轻声答道:“黛丝蕾。” “黛丝蕾 还有呢?”我的伴侣不耐烦地问。我绝望地答道:“请不要再问-- 只是黛丝蕾--没有其它名字。” 于是那个仆役高声叫道:“黛丝蕾公民与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将军(JEAN 一BAPTiSTEBERNADOTTE)。”我们左右的人转过头来,一位穿着黄 色纱衫的黑发妇人,离开人群向我们方面轻飘飘地溜过来。 “将军的光临使我太高兴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她说道,声音娇脆得如同 呢哺的燕子,将双手伸出给军官,同时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向我身上扫了一下,并在 我泥泞的鞋上迅速地投以一瞥。 “泰利安夫人,你太仁慈了。”军官道,他弯腰去吻她伸出的手腕,“这是我第 一次外出。夫人交游广泛,无疑议,每一将士从前方得到假期回来时,除了夫人这里 外,没有更理想、更可爱的地方可以去了。” “亲爱的将军仍和以往上样那么会说话。我猜想他在巴黎已寻获到伴侣了,是不 是?”这时那对黑眼睛又开始用研究的目光衡量我。我本想向她弯弯腰,但这时她已 失去对我的兴趣。回转头向我同来的将军道:“随我来,强·巴勃迪司。你必须和巴 拉司谈谈。执政官和那位女小说家在花园房子里。我们设法营救他出来,否则他会被 她纠缠不清,脱不了身的。看到你,他定会高兴。”说完,他们向花园方面走去。其 他客人这时走来将我与我的伴侣隔开。我发觉我一人孤独地立在泰利安夫人辉煌的客 厅里。 我设法将自己躲藏在角落里,四处张望,但不见拿破仓的影子。事实上我看到许 许多多的军官,可是他们的制服均甚华丽,没有一个象我未婚夫那样寒酸。焦急的心 情在等候宁逐渐增加,对自己不入时的服装益加自渐形秽。我注意到那班进进出出的 夫人们,非但服饰与我截然不同,她们的鞋子亦有差别,一致的没有后跟。鞋底是用 狭窄金色或银色带于缚在足上,足趾看得很清楚,指甲涂上浅红或银色彩油。邻室忽 扬忽遏的送出幽美的小提琴曲调,隐约可闻,穿着红色制服的仆役,捧着满盛着酒和 精致食物的大盘,在人丛中穿梭般来去,我取了一块萨门鱼卷,食不知味的咽了下 去。 这时来了两位绅士,无意中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正谈论巴黎生活日渐昂 贵,因此造成人民不安与不满。内中一个嗅了嗅鼻烟道:“如果我是巴拉司,我定 把那班暴民枪决了,你以为然吗,亲爱的福煦。”另一个道:“但主要的是谁去枪决 他们。 “今天我看到贝拿道特将军。”那个被称为福煦的摇摇头道:“那个人?他再也 不会同意执行这项任务,但是那个追求约瑟芬的家伙或许可以。” 正在这时,泰利安夫人拍手向大家道:“请大家到绿色客厅--我们有特殊消息 报告来宾。” 我随着大家进入另一个房间,这儿非常拥挤,我看不出里面发生什么事件,只看 到墙上悬挂着白绿条纹缎子,香槟酒似水般传递给宾客。这时大家让开一条道给女主 人,当特蕾丝·泰利安夫人走过我面前时,我注意到在黄色轻纱下,双峰高耸,体形 毕露。无怪人们称她为一代尤物。她挽着一位穿绣金花衣服的绅士,他戴着夹鼻眼 镜,态度相当傲慢。有人低声谈道:“巴拉司近来发福了。”于是我才知道,这是法 国政府五位执政官之一。 “请大家围着沙发。”特蕾丝高声通告大家。我们依照她吩咐围成一个圈子,这 时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和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贵妇人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他的鞋子仍是那么旧,可 是他的上身的制服却是簇新的,裤子也烫得很平整,但是看不出什么等级。他的面色 相当苍白,已失去当年的健康褐色。他僵硬的坐在那里,凝视着特雷丝·泰利安,象 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希望在她身上获得拯救。他身边那个贵夫人斜靠在沙发上,将 手臂放在椅背上,她的发型是无数个小圈圈往后梳着。她眼睛半睁半合,带着迷人 的,梦一般的神态,眼皮上涂着银色眼盖,一条鲜红、令人注目的缎带围着她那出奇 洁白的脖子,非常显著。无疑议的,一望而知她就是那个遐迩咸知的风流寡妇--约 瑟芬了。她的嘴唇含着迷人的微笑,她半痴半醉的眼睛正望着巴拉司。 “大家都有香槟吗?”那是泰利安夫人的声音。那个白色纤细体形伸出一只手, 立刻有人递给她两杯香槟。她传了一杯给拿破仑道:“将军,你的香槟。”现在她给 他一个密切而略含怜悯的微笑。 “诸位先生、夫人们,我现在给诸位朋友一个特殊的宣布--关于约瑟芬……” 特蕾丝报告时,音调尖锐得几乎刺耳。看得出,她对未来的一幕,抱有莫大兴趣!她 仍立在沙发左右,手中握着香槟杯。拿破仑这时立起身来,神情极端窘迫。约瑟芬将 她美丽、幼童式发型的头,往后仰了一下,那银色的眼盖益发看得清楚。 特蕾丝接着道:“我们可爱的约瑟芬现在作了一项决定,那就是她准备重新开始 婚姻生活……”,这时人丛中发出压制的咯咯笑声,而约瑟芬贝心不在焉地玩弄脖子 上的红色缎带。“那就是说,神圣的婚姻……”特蕾丝停了停,为激发大家期待好奇 的情绪,她美妙的眼睛扫了一下巴拉司,见他点头示意,于是又说道:“约瑟芬已应 允与拿破仑·波拿巴将军订婚!” “不!”我听到一声尖叫,尖锐的象要撕破粉碎整个屋子,停留在空际。这时房 中肃静无声,几百张脸转向着我,几百对叫声眼睛带着惊异目光凝视着我,我才如梦 方醒地发觉,那尖锐的叫声是由我口中发出的。 那时,我正站在沙发前面,我看到特蕾丝惊骇的避开,留下一阵香风。另外那 个白色衣衫的女人,则睁着大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我。而我则目不转睛的看着拿破 仑。 他的眼睛透明得如同一块玻璃,一无表情,头额上一根粗暴的筋在跳动。我与他 彼此凝视,不知经过多久时间也许是永恒--不,也许是几秒钟而已!我回头看他身 边那个女人闪亮的银色眼盖,眼角微细的鱼尾纹,鲜红的口唇,我是多么恨她呀!我 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她足前,溅污她白色衣裙,她歇斯底里的惊叫起来。 我狂奔至街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我奔跑,奔跑,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 又好象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怎样离开那绿色房间,那白色辉煌的大客 厅;我不知道如何穿过那面色惊慌的人群;我不知道如何推开那些阻止我的仆役;我 只知道,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泥泞黑暗的街上,疯狂的经过一排排房屋,转到另一条 街上!我的心在狂跳,本能的去寻找我要去的地方!我到达码头附近,奔跑,绊倒又 立起,在雨中奔跑,我滑倒又爬起,到了一座桥上,我知道到达了赛纳河!这时,我 脑海里孕育着一个意念--毁灭。多少日子的期待啊,多少黑夜的幻梦,现在同归于 幻灭,放在前面的是一个不能置信的事实!一切的一切皆已改变,不变的只是我的一 片心,我对他的一片痴情!毁灭,对了,把我自己也毁灭吧,这不就解答了一切难 道,摆脱了一切痛苦吗! 我停止奔跑,我缓缓地沿着桥走,我倚着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河流。无数的灯光 在水中流动,上下摇晃--看上去多么愉快呀!而我的心为什么充满孤寂和悲哀? 雨不断的落下,我想到妈妈,朱莉,希望她们知道事实时,能原谅我。拿破仑今 晚必定会写信给他母亲和约瑟夫报告他的新决定。想到这里,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 刺戳我的心。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把手按在栏杆上,准备跃下去。 正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回。我用力挣 扎企图推开那只手,同时大声叫喊道:“放开我!不要理我!放开我!”但那个人并 不理会我的抗议,相反地,他拉着我的两臂离开那栏杆,他的手力甚大,坚硬如铁。 我用脚踢他,但仍不支的被他征服拖开,黑暗中,我看不出他的面目,不知他是谁。 我听到自己悲伤地抽噎着,喉咙堵塞得透不过气来。我憎恨他那男性的声音:“安静 你自己一下。不要做傻事--进入我的马车里。”他说。 一辆马车停在码头旁边。我失去理智,我疯狂的与他挣扎,但是那个陌生人力大 无比,他将我推入车子里,跟着坐在我身边,吩咐马车夫道:“向前去任何什么地方 向前去!” 我竭力躲开那个陌生人,蟋缩在一个角落里,我的牙齿咯咯作声,一则寒冷,一 则情绪激动。一只手,一只大而温暖的手伸向我。我抽噎着道:“让我走!让我出 去!”但是一面说,一面本能的紧握着他的手,象一个将要溺毙的人,握着一只拯救 的手,这只手能挽回垂毙的生命似的,因我已堕入痛苦的深渊里。 “你自己要求我陪伴你的。”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你记忆起来了吗,黛丝 蕾小姐?” 我甩开他的手说道:“请你不要理我!现在让我单独的静一下。” “不,是你请我陪伴你到泰利安家的。现在你我两人不能分开,直等到我安全的 送你回家。”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动人。 “你是不是那个将军,那个贝拿道特将军?”我问。这时我回忆起一切,于是我 嘶声叫道:“走开,不要理我!我不要看到将军。将军全是没有心肝的。” “但是到处皆是将军呀!”他大笑道。黑暗中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感觉一 件上衣披在我肩上。 “我会弄湿你的衣服。我周身被雨水湿透了,再者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哭泣不 止的。” “没有关系,”他道,“我并不诧异。用这件。上衣把你自己裹好。” 突然间,象触电似的,我联想到另一个风雨的晚上,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件上衣。 那个时候,拿破仑握着我的手。这是昨晚的事?还是一世纪以前的事?这时车声糟糕 不断的向前走,车夫偶然会停下询问该往何’处去。那个古怪、陌生的将军则不耐烦 地道:“不要停。”继续走。随便那里都可以。” 于是我们坐在车子里不停的向前走,而我则不停的哭泣着。“真是巧合的事,你 也会经过这道桥。”我说。他答道:“并不巧合。我认为我应该负责你的安全,因为 是我把你带入泰利安夫人的招待会。我看到你飞奔出那客厅时,我立意跟随你。可是 你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只得雇一辆马车赶上你。本来我无意去打扰你的。” “那么你为何又改变主意呢?”我责问他。 “因为后来你不给我机会,我不能不管了。”他答道。用手环绕着我的肩,这时 我已精疲力竭,什么也不顾虑了。我暗忖道:也好,向前走吧!不要停,永远不要 停。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是向前走。我把头放在他肩上,他搂得 更紧一点。同时,我竭力想忆起他是什么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脸形在我眼前摇晃, 使我想不清他的面貌。我抱歉地向他道:“原谅我,使你失面子。” “没有关系,为你,我感到难过。”他说。 “我蓄意去把香槟洒在她的白色衫裙。香槟会留下痕迹。”我自言自语地。忽然 间,我又大哭起来说道:“她比我美丽多了。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呀。” 他又搂紧我,用另一只手将我的脸按在他肩上说道:“你畅快的哭一下吧!不必 顾忌,把心中的委屈由泪水中流出来吧,你会感觉舒服得多。” ” 于是我无保留的哭了起来,不能抑制的哭下去,有时嘶叫,有时嚎哭,直等到我 欲哭无泪,欲唤无声,终于我逐渐停止我的哭泣。我带着歉意向他说道:“对不起, 我弄湿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它早已湿了。” 我不知道我们经过多少街道,经过多少时间,这时我已无泪可流。他间:“你住 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让我在这里下车,我自己会回家。”我说道,脑海里又浮起赛纳河的影子。 “那么,我们再向前走下去。” 我坐直了点,我感觉到他肩上的潮湿。我等了一等问道:“你与波拿巴将军很熟 悉吗。” “不,我只无意中看到他一次,那是在军政部候客室里。我对他没有什么好 感。”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往往有同情,也往往会有反感。”这是无法解释的感 觉。比方,你,我就感觉到一种吸引力。 接着我们又沉默下来。车子在雨中不断的向前走,街灯反映在大道上,闪烁出许 多色彩。我的眼睛这么热辣,酸痛,我只好合上它们。我把头向后靠着,自言自语 道:“他是我一生最信任的一个人。甚至胜过妈妈,当然不能与爸爸并论。所以我 真不了解……。”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事是你不会了解的,小姑娘。” “本来在数星期内我们就要结婚的。现在他竟一字不提的……。” “他是不会娶你的,小姑娘。并且他与一位马赛丝绸大商人的女儿定婚好久 了。” 我直觉的移开一点。他那温暖、具有保护力的手又握着我的手。”这些你不知 道,是不是?今天泰利安还向我说,我们的小将军准备牺牲一份大妆奁,为的是娶巴 拉司遗弃的情妇。波拿已的长兄娶了这未婚妻的姐姐,波拿巴认为在巴黎社会活动 的褪色伯爵夫人,胜过马赛那份妆奁。所以你现在可以明白,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娶你 的。” 他的音调是那么平静和抚慰。起初我弄不清他的意思,我问:“称说些什么?” 我用左手抚摸自己的前额,想平定一下烦乱的情绪,右手仍被他紧握着,我感觉我生 命中只有这一点温暖了。 “可怜的孩子,原谅我使你痛苦,但这是不能避免的事实。你只好面对现实。现 在你已知道一切,你想一想你如何能对敌她们。一个是富商的千金,另一个是风月场 中的老手--一位伯爵夫人,她生活浪漫,先与两位高级军官有染,后又与政府五位 要员有密切关系,她交游广泛,当然,无论是政治或军事地位上都可以给他帮助。你 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即无妆奁又无地位?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一望而知你只是小女孩,你不能想象一个贵夫人的私生活,不可得知华丽客厅 幕后的真情,如果你有钱,你只需塞一张钞票给看门的仆役,你就能入内。当然,你 是个正直的小女孩,你怎能知道这些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你知道我很愿 娶你为妻。” “让我出去:请你不要拿我开玩笑。”我向前敲敲玻璃对马车夫道,“车夫,停 下来,立刻停下。”车子停了下来,但是那个将军高声叫道:“往前走,不要停。” 车子于是继续向前走。 “或者我未能表达清楚我的意思,请你原谅。因为我从未有机会遇到过象你这样 一位女孩子。真的,黛丝蕾小姐,我由衷地向你求婚。” “在泰利安夫人客厅里,我感觉许多夫人都特别欢迎将军的。但我不是那种 人。”我说。 “你认为我会娶那些高等娼妓?小姐。我意思说那班夫人们。” 这时我感到非常疲惫,使我懒于答复,懒于去想。我不了解这个贝拿道特,这个 象高塔似的男人,他企图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对于我,生命已到了尽头,一切皆 完了,尽管披着他那庞大的厚上衣,我仍觉得非常的寒冷,我足上的缎鞋已湿透,重 的象铁块。 “如果没有革命,我不会成为一位将军,甚至连一官半职都不会得到。在革命 前,一个中产阶级的职位,是不会超过上尉的。我父亲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出 身手艺家庭,我们是很简单的人,小姐,我打开自己的天下吧,十五岁从军,在军中 很久,只是一位低级军曹而已,以后才升到将军,统率一个师。或许配你,我的年岁 太大了一点。” “无论事情怎样发生,请求你信任我。”这是拿破仑曾经向我说过的话。然而一 位贵夫人,涂着银色眼盖 当然我明白你,拿破仑--但是我的整个世界被粉碎了。 “小姐,我有一句重要的话想间你。”黑暗中这时又发出声音。 “原谅我,我未听清你所说的话。你想问些什么,将军。” “对你,我是否年岁太大了?” “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不过年龄是无关紧要的。是不是?” “但是很有关系。我已三十一岁了,是否太老了?” “我也快十六岁了。我非常的累,我想回家。” “当然,原谅我,我太粗心。你住在哪儿?” 我告诉他地址,于是我照样吩咐车夫。 “你能否考虑我求婚的事?十天内我必回到莱茵地区,或许那个时候你可以作个 决定,给我一个答复。”他起先慢慢地说,然后加快速度道,“我叫做强·巴勃迪 司·贝拿道特。历年来,我已储蓄了一点钱。我拿这笔款子买一幢房子给你和孩子 住。” “孩子?谁的孩子?”我自动地问,他越发使我不明白了。 “当然是我们的孩子。”他答道,同时去握我的手,我本能地缩回。他接着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个太太和一个孩子。” 这时我已失去忍耐,我说:“听我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很清楚,比你家中的人还要清楚。你知道我一向在前方,所以没有 多少机会顾到自己的私生活,比如去探访你家中人,陪伴你一同去散步,甚至去做一 切一个男人去追求一位女子应该做的事。我必须迅速地作这项决定,现在我已决定 下了” 他样子很严肃。他希望在假期中寻到一个太太,结婚,买房子,生孩子……。 “贝拿道特将军。”我说,“一个女人一生里只能真正的恋爱一次。这个你必须 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迅速地问。 “那是……”他的话很对。我怎么知道?我无奈的答道:所有小说里皆是如此。 我想是对的。” 这时车子咯吱一声停下来了。我们已抵达克兰潘家门前。他打开车门,扶我出 来。门前悬挂着一只灯笼。我真着足尖,仰视着他的面目。他有一只高鼻子和一排 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把钥匙交给他,于是他替我开了门,他道:“你住的房子很 好。” “哦!我们住在后面。”我道:“现在祝你晚安。谢谢你,真心的谢谢你一 切。” 他未移动。“回到车子里去吧!否则你将被雨水淋湿了。”我说道。然后,我想 起一件事,我笑了一笑又安慰他道,“不必忧虑,我会住在这里的。” “这才是好女孩。晚安。什么时候准许我再来看你,能得到你的答复?” 我摇摇头说:“每一个女人一生中……”但他不给我机会说完,他举手阻止我。 我接着道,“不可能成功的,将军,真的。我不能配你,并非我太年轻,而是因为我 太矮了。”说完,我急急的关上大门。 我回到克兰潘家厨房里,简直是精疲力竭,但无法就寝,毫无睡意,--我坐在 厨房写,不停的写,把心中的郁结全部倾吐在日记簿里。后天,那个好心的将军贝拿 道特会来向我求婚,我将不会在这里了。实在说,后天我不知自己会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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